在BBS上讨论《平凡的世界》，很自然地就要探讨路遥是否太理想主义的问题，继而讨论到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前期这一段时间里农村的情况到底如何，进而讨论到是不是大包干真的给农村带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有人引用黄宗智的某研究，说这种简单的制度的变化没有带来事实的变化，问他到底什么是主要因素，人家温文尔雅地也不作答。本人限于水平，也反驳不来，不过号称史上最强Blog的KGB终于给了个强力反驳，其中还有论文引证，有兴趣的可以进一步研究。

我对经济学一向兴趣很小，也不懂得。但好在上大学之前就是个农民，每年都要下地干活，所见所闻都可以证明，那个简单的制度变化真的给农村带来了巨大的变化。如果它不是唯一的因素，也必然是一个最重要的因素。并且我的家乡所在的地方，离这本小说的发生地也并不太远，许多特征是一样的，因此更想把我记忆中的80年代写下来看看。

最深刻的记忆，当属1981年。那年过春节时，家里开始不吃杂面馒头了，全部白面。这个时间未必准确，也许在过年前就已经全部白面了，但印象里还是春节。在此之前，经常要吃红薯面窝头，或者是一层白面一层玉米面做成的花卷，还有夏天野菜兴旺时经常吃野菜饼子。现在这些东西很有特色，但那时幼小的心里实在是不愿意吃，而极希望吃白面的。总之从1981年的春节起，除非大家想换换品味，弄点红薯面的饸饹来吃之外，再也不吃杂面了。

从那时起，地里干活也总是热火朝天，就像后来看到农村电影所反映的景象，在地里面大家都干活非常兴奋。地也深挖，整得也平，各家分地之后形成的边界都很窄，只能走过一个人，因为大家都不想让地闲着。沤农家肥的非常多，隔断时间就往地里送粪。打麦时也是麦场上一片欢腾，到了扬场时各家就会互相串一下，问一下收成，如果别家亩产高，就看一下人家的麦粒，确实好的，就会有人来预订作为明年的种子。

那时各家关系也空前绝后的友善。打麦场上，好几家在一块，都是一块起垛，摊麦子，碾场，扬场，大人急着干活，孩子都是随便到哪家去吃饭。老人们在边上带孩子，看着麻雀和鸡和猪。经常地，他们会煮上一大锅绿豆茶，端出来放在边上，谁来都随便喝。

当地有一种布口袋，约30公分直径，1米半长的一个圆筒，装麦子能装100斤上下，口语中称为“抓”，那时经常听大人讲今年收了几“抓”。那些年里，一年岭地小麦亩产在500－800斤，沟地好的能在800斤以上。我记得早期1人还有1亩2分地，按100斤麦出85斤面粉计，粮食根本吃不完。但这点麦子，除了交公粮之外，也没人专门卖。所以家家户户都有许多大缸或者在屋子里用砖砌成的池子，专门用来盛放。缸还有许多是用水泥打成的。

这个产量，据说是比以前起码高出一倍的。老人们都说，根本想不到一亩地能打800斤麦子。这里既有辛苦劳动的成果，也有采用新种子，施化肥，打农药等的功劳。我能记得的麦子有一种是高杆的，长成时差不多1米3的样子，显得壮实，但有风的话容易倒，倒了还经常旋成一个圈，就跟什么“麦田怪圈”一样。后来又有一种矮的，颜色深，不容易倒，还有长芒的，短芒的，经常有新品种出现。每种都还有个名字，称为几号什么的。

还有经常会有新的种地法出现，比如老辈人讲，玉米地里卧头牛，就是说玉米要种得稀才行。但后来就要合理密植，顶多30、40公分的间距；后来还推广间种，套种，小麦还没收就种上秋作物，玉米棵间要种上绿豆等。农技人员想办法，农民就积极跟进。

那时地属于个人了，虽然名义上叫做承包地和自留地，所以人们显然都乐意下地去，都把地块收拾地非常漂亮，有下雨冲了沟的，都能很快补起来。有一块地听老年人讲叫做“九江十八海”，就是因为一下雨就冲得不像样子，但就我记事来看，还没见它被冲坏过。

自留地一般离居住区比较近，又是“自留”，家家户户都格外用心，自从粮食够吃之后，这些地就开始种菜，一大片连在一块，就是个大菜园子。有种得好种得多的，就到村子中心摆摊卖，甚至拉到乡驻所或县城中。那时赶着个驴车进城卖菜，可以走街串巷，甚至卖到县府大院里去，也没有人管。后来县城里自发地形成一处大形集市，也是没人管的。

上小学的时候，有一阵子，有个家住在山里的老乡，每天早上在我们上学时经过我们村子，用一辆28自行车驮一只羊卖到县城去。很快，他就开始驮2只羊，后来有时会是杀好的羊，甚至一下子驮着4只。可以很明白地看出来，他生意越来越好。据说刚开始他自己放羊卖，后来生意好了，就专门贩羊来卖了。那时也没有检疫站，也不要求杀个猪都要集中来。再后来，这个人就买上了摩托车，后面拉上杀好的羊。后来回程时，他会带着当时时兴的膨化食品，出售给村子里的小商店。

当时村子里的果园，说承包就承包了，也没有人有什么意见。承包之后集体有收入，年终还能给队员发些现金。

现在当地政府在推广扶贫，还可以申请贷款，但搞得远不如当年红火。当年农民什么都敢试，也不用什么贷款和投资。村子里就流行过养貂，养兔，有人赚了有人赔了，也没有什么人要闹事。总之那时人的心气后来却是再也见不到了。

我记忆里那时似乎也有点风调雨顺的意思，雨水比后来要多些。虽然有时也为收麦时下雨发愁，但有水是长庄稼的基本条件。似乎那时污染也少，树也多，庄稼也长得好，村子里一派兴旺和亮丽的景象。

略后一点，乡镇企业开始发展起来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进厂做工，好日子又持续了几年。当后来乡镇企业的浪潮似乎过去的时候，农村最好的时光就开始过去了，前两年春节回去看到有人甚至大年初一都没有新衣穿。

我不能解释乡镇企业的变化。应该说有不少原来的乡镇企业成长起来了，甚至成了大型企业；更多的农村人走出村子，进城做工。按道理，农村应该更加兴旺，更有富裕才对，但看起来并没有这个效果，三农却越来越成为问题，弄到李昌平孙大午以那种方式出名。但我最大的感受，却是80年代农村那种向上的心气没有了，心气没了，就沉寂下来了。

再回到《平凡的世界》，总被人诟病的所谓路遥的超级理想主义，在我看来不算过分，甚至描写得当，那个时候人的精神状态就是那样的，积极向上，有时高兴到搞点小动作有点更高级想法啥的，都完全可以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