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Jun　　
转自：文学视界后花园
发表时间:2003年5月9日 06:01

最近很得意，美国电影研究所（American Film Institute，民办的，不是政府机构）在附近新装修的中心本月开放，开始放映一些经典的老片，有些是绝版，连录像带也找不到，也有些就是为了在大银幕上瞻仰一下过过瘾。终于不必大老远地跑到肯尼迪中心去了。几周前去看了法国70年代新浪潮派的人物Jean-Pierre Melville的晚期作品“红圈”（Le Cercle Rouge, or The Red Circle）。Melville在电影史上的地位尚有争议，但我看完了以后大喜，终于明白为什么香港影人吴宇森和杜琪峰那么崇拜他了。

红圈 的情节其实十分简单明了：一个在押送他的探长眼皮底下跳火车逃跑的罪犯Vogel (Gian-Maria Volonte)，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杀手Corey (Alain Delon)，和一个酗酒、哆嗦、半疯癫的退伍老警察Jansen (Yves Mantand)，这原本素不相识的三人偶然相遇，结伙策划偷窃巴黎一家铁分泥式的珠宝店。同时，丢了犯人的探长(Andre Bourvil) 气急败坏，软硬兼施地胁迫一个与黑道挂钩的饭店老板帮他布下天罗地网。。。。。。

Melville的影片节奏是有名的慢条斯理。从Corey把素不相识的Vogel装在汽车后箱里躲开警察追捕，联络有神枪手名声的Jansen加盟，到在珠宝店内外视察环境，熔铸特殊子弹，一步一步做给你看。夜盗珠宝行一段可算此类桥段的经典，半小时之内三人几乎没有说一句话。越窗而入、开锁、制伏警卫、拆警铃、将珠宝席卷一空，全部是肢体和眼神的表演，象一出精心编排的芭蕾。沉默的空气中沉甸甸地充满了辛辣的危险。

珠宝到手，高潮结束，电影却似乎没有完。我当时想：细节做的够专业够精致了，可说到底还是一部heist movie，同类型的电影多了去了，为什么这一部被人称为存在主义之作呢？当三人一步一步地堕入彀中，在命运手中挣扎，我才恍然大悟。果然，在表面上看 红圈 落入俗套，它的最终主题却与其他一切劫财惊险片背道而驰。

有意思的是，后来我找了几篇影评来看，发现有些影评（至少是美国的）有点不得其门而入。除了存在主义的鬼魂和片名片头打的佛教的旗号之外，本片给我的印象却是极为道家的：黄粱一梦，黄粱一梦！难怪中国人会喜欢Melville。

Melville的叙事风格像寸草不生的戈壁，极少对白，极少刻画人物个性，几乎完全不交代人物背景，观众只能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地走来走去，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。影片开头我们看见刚出狱的Corey扔掉几张照片，照片上的女子是谁？他们之间又有过什么故事？不知道，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蛛丝马迹。又如Vogel，探长与人讨论几句他是否真的有罪的问题，但他自己对此只字不提。探长一个人住，养了七八只猫，此外，没了。

给观众留下线索最多的恐怕要数老警察Jansen了。或许是演员的缘故，他那张沧桑的脸暗示了背后多少故事。或许是Melville对他情有独钟，重点描写。Corey找他之前，他住在一间行李箱似的房间里，四周是黄绿条子相间的墙纸，他缩在墙角昏昏欲睡，从噩梦中汗流浃背地惊醒，哆嗦得像筛糠。墙上挂着他当年警区射击比赛冠军赢的银枪。接受任务之后登时像换了个人，镇定自若。最精彩的一段是在打劫珠宝时，必须一枪击中大厅另一头的钥匙孔才能开门消除警报，他先是把枪放在三角支架上调好准星，想想又改变主意，端起步枪架到肩上，稳稳地，一枪命中，铁门应声而开。简直太武侠小说了！

阿兰德隆在此之前主演过Melville的 “Le Samourai”。在这两片中他都不必怎么演戏，完美无瑕的脸，冰山似的蓝眼珠，毫无表情，一张无字天书。从头到尾，这些人物似乎都是没有爱憎没有感情的机器，直到最后一场戏，突然颠倒了冰冷的气氛：Jansen先是对Corey说，你们俩拿了珠宝走吧，我不要。然后Corey对Vogel说你先逃走，我一个人去找销赃的人，拿了钱少不了你一半。Corey去见的，却是乔装的探长；探长还没有来得及亮明身份，Vogel突然持枪破门而入，道：你上当了。快走快走。我殿后。Corey犹豫一下跑了。探长镇定地问你怎么不告诉他我是警察？Vogel冷笑一声：我说了他就不肯走了。门外的花园里，跑来支援他们的Jansen倒在警方弹下。这时我才回想起赴险之前Corey看Vogel的眼神里几乎有一丝温柔。难怪吴宇森喜欢。

从影院出来，我忽然没由来地想起Jansen这个人多么像 枪火 里的黄秋生啊。退休的黑帮老大，不动声色地笑笑，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，要干什么。然后脑袋深处一盏灯就“叮”地一声亮了。对呀对呀，枪火 中极尽简约的风格，一切尽在不言中，不是跟 红圈 如出一辙吗？那一言不发却激动人心的桥段，五个人保龙哥从空空荡荡的商场楼里脱险，当然就是三人打劫珠宝行一段的翻版。神似极了。不同的是，枪火 的主题不是四大皆空，黄粱美梦，而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兄弟义气。枪火 中虽然人物着笔也不多，但还没有 红圈 那样根本让人捉摸不透，而黄吴林张吕五人的表演给了人物多少气质和flavor。

两天之后，我在上网找 红圈 的一些影评，这才读到杜琪峰承认深受Melville影响。啊哈！我得意地拍拍自己的肩背。